這雨已連綿多日,周末清晨愈發(fā)綿密。我抓起門后的油紙傘,傘骨輕響,靛藍布面上三兩枝素梅洇著舊年雨漬,像褪了色的工筆畫。行至湘江東路,雨腳已織成細密銀簾,對岸珠暉塔隱入青靄,石鼓書院的重檐化作水墨畫中一抹淡影,天地間唯余雨聲潺湲。
江水在衡陽地界愈發(fā)開闊,渾黃波濤裹挾南岳松濤的余韻,奔涌間似在低語千年往事。雨點在水面鑿出無數(shù)小酒窩,轉(zhuǎn)眼被浪花吞沒。遠處東洲島臥在江心,古樟樹在雨幕中搖晃,倒似范成大《衡陽道中》所寫的“回雁峰前問釣船”。忽然想起杜甫的“細雨魚兒出”,此刻卻連水鳥都躲了起來,只有運沙船拖著銹紅的影子,汽笛聲裹著水霧傳來,悶悶的像浸了水的鼓,驚起岸邊蘆葦叢里兩只白鷺,振翅時雨珠簌簌,宛如拋向空中的碎銀。
沿著青草橋頭走,雨珠在傘面上敲著不規(guī)則的鼓點。老柳樹新抽的嫩芽還打著卷兒,沾了雨水顯出幾分翡翠色,讓人想起王船山“綠楊堤畔問漁船”的舊句。柳條拂過青石護欄,水珠順著石獅子鬃毛滾落,在麻石路上匯成細流。幾個背著書包的少年嬉笑著跑過,運動鞋踩碎水洼里的天光,驚起石縫里打盹的蟋蟀。穿蓑衣的老漢蹲在渡口補漁網(wǎng),竹笠邊緣滴下的水珠串成水晶簾子,倒映著江面往來駁船的桅燈。
走到石鼓書院時,布鞋尖已洇出深色水痕。千年學(xué)府的粉墻被雨水浸成深灰色,門額上“禹碑亭”三字浮著泠泠水光。想當(dāng)年周敦頤在此講學(xué),是否也曾在這樣的雨天推窗望江?他筆下“出淤泥而不染”的蓮花,或許就開在對岸的野塘深處。石階縫隙鉆出幾簇車前草,圓葉擎著雨珠,倒比書院碑廊里的拓片更鮮活些。
江心漂來幾片烏篷船,老漁人裹著塑料布垂釣,竟比王夫之《瀟湘怨詞》里“孤篷聽雨眠”還要孤寂些。船尾竹簍里銀鱗閃爍,大抵是清晨的收獲。忽有斑鳩掠過水面,翅尖挑起的水花里,恍惚看見朱張渡口的古渡船。南宋那兩位大儒渡江會講時,可曾把理學(xué)的機鋒遺落在某朵浪花里?怔忡間湘江大橋汽笛驟鳴,鋼鐵長龍破雨而來,聲浪震散滿江煙靄。
暮色漸濃時,對岸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。雨絲在光影里穿梭,織成金色的紗帳。江面浮著霓虹的碎影,運煤船駛過時,光斑便隨著波浪起舞。想起王船山夜泊湘江寫“月落千山曉”,此刻雖無明月,卻有萬盞漁火落進江心,隨著波紋輕輕搖晃。雨不知何時小了,江面騰起薄霧,東洲島的輪廓重新浮現(xiàn),古戲臺的飛檐挑破暮色,像鳳凰振翅欲飛。
回程時路燈已亮起,雨后的光暈染著水霧,把中山南路泡成琥珀色。傘骨間滑落的水珠串成簾子,忽然發(fā)現(xiàn)行道樹下的野薔薇開了,粉白的花瓣粘在濕漉漉的井蓋上,倒比晴日里更動人心魄。五金店門口支著煤爐煨姜茶,穿校服的女孩踮腳擦拭招牌上的水珠,暖光映亮發(fā)梢雨珠,恰似銀河綴滿青絲。原來春天最鄭重的相遇,都是這樣猝不及防的,像雨滴敲醒沉睡的瓦當(dāng),像新綠爬上古老的城墻,像某個抬眼的瞬間,瞥見時光在湘江里打了個漩。
夜里,雨聲又起。起身關(guān)窗時,瞥見樓下雨巷里閃過一柄油紙傘,靛藍布面上的白梅時隱時現(xiàn),恍如江心那片永不沉淪的月光,永恒泊在雁城的春夜深處。(劉家邦)